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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味情感

从昏迷中醒来的她首先感到的是【懊恼】。

为什么自己有如此脆弱的身体,为什么自己的手能够拿起刀剑却连一招都用不出,为什么“献上自我”的刺杀还是失败了。

梅山茂并不知晓。

憎恨

狐狸的护卫,戴眼镜的家伙拔大太刀的速度很快。自己用尽全力劈开字画的撕纸声音在一瞬间便被他发觉,接着他便用刀刺穿了自己。

不,反了,是那个谈判官狐狸先发觉的。他的动作还要快过身边的保镖,抬手的一枪才提醒了保镖【有刺客】的事实,只是那一枪并没有命中罢了。子弹在侧旁潮湿的墙纸上留下了一个弹孔,而后发的大太刀接着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太刀的冲击力将她前冲的势头抵消后还有剩余,而身后也没有墙壁相依,她便跌倒在地。保镖没有收回力道,顺势继续向前推进,无慈悲的铁条斜着插入木地板,她的身体失去力气,渐渐沿着刀刃的轨迹滑落。

——直到头部撞击地面,被迫偏过头去,闭上双眼。

现在腹部被一圈圈的纱布包着,血似乎早就止住了。但是想起那狐狸和保镖们见到自己跳出的表情,她还是会感到无可抑制的憎恶。

没有你们我明明可以结束这一切——!

牙齿格格作响了。手指被捏得生疼。

但是腹部的剧痛让她稍微找回了理性,她掏出怀中的钿珠,将它轻轻贴在额头。这是自己作为巫女的唯一证明,一颗镶着金与银的饱满珍珠,它是辉煌的采珠渔女们最自豪的收获,是深海中珠贝们孕育的奇迹。

当然也是母亲遥香留下的信物。

“母亲……我真是个……没用的巫女……”

自厌

这里是第一次刺杀失败后为她准备的牢房。一个干净而潮湿的房间。那些海族刚刚上岸,不习惯身体太干燥,就总是在经过的地方洒水。

所以室内的空气也是同样的潮湿,真担心过些日子永志叔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会不会得风湿。

永志叔,最近几年都不来探望我和老爹了。所以才连小直的事都不知道。

要是他听说了“从海边捡到孩子”的事,肯定会提醒我吧。

茂的表情扭曲成苦笑,她一直作为老师向孩子们传播知识,但正是因为缺少关于海人议会的知识,她才忽略了那个最为明显的提示。

如同白纸一样的人恰好出现在海岸上,自己恰好去散步,恰好捡到他,又恰好没法放着不管。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但那怕是那样,不也还像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的开头吗?怎么会到现在这一步?怎么会让一切都脱离正轨啊。

蛇在农夫怀中得到了温热,然后果然咬了农夫一口。

她试图把自己抽离出世人眼中巫女的身份,只在暗中施术。她想成为一个普通的天狗,就这样平凡地和老爹一起生活下去,但是非人的海族却打碎了她的梦想。想要用巫女祭出寿命的一击结束由自己开始的孽缘,却又被这样提醒道:“你只是一个病弱的天狗而不是真正强大的近海巫女,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身份,也是你的宿命。”

或许我的人生充满了错误。或许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错误。

宿命啊,你为何让我沦落至此?

平静

事到如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了。

不管他们的和谈结果如何,自己大概都已经回不去了。跟以前的生活说再见吧?希望老爹能看到那张字条,早点驾船逃去彼岸。

她爬起身,在房间中转了转。门口当然已经用门闩封住了,窗口虽然开着,但很明显地传来一阵阵腥味,有海族把守。袖中的一枚神签足够放倒一个蟹将,却不够同时应对多个敌人。

她伏在窗边,悄悄看了一眼:窗外不幸地刚好有两个正在聊天的龙虾兵。

虽然知道自己的伤势很重,但她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是的,人想要自由是不会有理由的。如果时间来得及,还能游泳去追老爹的船。

在字条中也告诉了老爹一定要带上罗宾,所以如果追上了,三个人就能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了。虽然对母亲很抱歉,但是似乎只能坚持到这里了。相信永志叔会代替我们去扫墓就好。

之后就三个人去彼岸生活吧。

梅山阴阳术的精髓并不是直接的攻伐。尽管最强的杀招便是【散华】,但绝体大神的夙愿应当是“奉献”。用合适的奉献获得合适的回报才是镙纹御前应当拥有的觉悟。

所以现在……要用怎样的奉献才能换来自由呢?

茂忘记了腹部的疼痛,只是这样思考着。

拒绝

“抱歉,和谈刚刚结束。”

没给茂继续思考的时间,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是一张不想看的脸。

“……”

她缩在窗边的身体向墙角的方向慢慢移动。身上破损染血的外套裹得越发严实,眉头皱得越发紧。不想和这家伙有任何交集了,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嘶吼声了。

但是尚还是继续靠近。

“受伤了呢。明明告诉过你的。如果让别人看到了刺杀的现场,可不一定会像我这样轻易放过你。”

他拿来了药,亲切地催促道:“我来帮你上药。”

“不要。我的伤不用你管。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要杀要剐都无所谓。”

尚还是平常的表情,而这份平常反而让茂更恐惧,也更厌恶。

他穿着永志提供的贵族服装,有村纱纹的和服。就好像他不知道那段历史的来由一样。茂可是清楚地知道的:他明明和自己一样,和永志他们一样最清楚那段被隐去的历史,从心底里痛恨着村纱家。

“很在意这身衣服吗?我其实没有在意。毕竟我知道永志和永德也正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度过了一百多年啊。简直就是公开的羞辱。他们心中的不甘,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了。”

尚抚摸着身上的布料,“外表只是外表,这正是你曾经教过我的道理。”

茂并没有就此认可:“事到如今还要继续无意义的对话吗?”

对方只是轻笑:“口气倒还不小。但现在你真的认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吗?你的生死都掌握在谁的手中,你可能还没有看清楚吧。”

“你……”

梅山茂在心中默念着刚才尚所说的每句话,权衡了利弊。

“好吧,依你的。”

先用放弃抵抗的策略来迷惑他吧。

迷茫

“和谈的结果是?”

“我的单方面要求被无限制满足……这当然不可能。只不过当前的情况可是比我想过最坏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不费一兵一卒驻军阿瑟娑且不说,还得到了大天狗直系亲人的认可。这样一来我也不用担心政治上的说法,还能得到官方的背书。……他们会将海族登陆的事实粉饰成投诚,从而名正言顺地割城给我。太方便了,方便到我都差点忍不住要大声感谢他们了。”

茂的思维转得不慢,但是她对这说辞的怀疑情绪全都写在脸上:“说说你付出的代价。”

尚坐在她的身边,没有顾忌弄脏身上的衣服:“代价就是,我要在公文上成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天狗,仅此而已。”他的笑容并没有变色。

这话让茂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尚不得不收起笑容重复了一遍:“我现在是一个名叫北乡的天狗,偶然获得了使役海族的能力,并带兵投诚村纱永志,在大纳言木津根直亲的从中调和中,解开了村纱与海族千年的仇恨死结,承诺会带领海族和天狗在阿瑟娑城中追求共同发展。很梦幻对吧。”他的眼神追着茂的脸庞,如愿看到她的表情松动。

北乡尚张开双臂:“我们即将建立一个两族不会互相伤害的世界了!天狗承诺不再捕捞水产,水产的亲族,我的子民也不会再因此对天狗复仇。我们一同分享大海和陆地,没有哪一块沃土被独占,我们共同收获海中和陆地的馈赠。你觉得如何?”

茂沉吟许久。但许久之后,她还是问出了口,并且一说出口,就止不住地抛出更多问题:“……你的海族要住在哪里?居民不再捕捞水产,他们的温饱又该如何保证?还有村纱家的意见呢?现在用大天狗之名搪塞过去,以后呢?还有,如果你的海族中有不同意你方针的,你要怎么处理他们造成的破坏呢?”

“……原来只是这样的问题吗。茂,你还是这么为我着想,我很高兴。”

“你,你说什么!与其做无用功,不如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以前在课上也是这样……”

潮湿的室内,似乎一下子变得温情起来。不敢看对方眼睛的她和坦诚地笑着的他此刻必须在这里直面对方,必须回答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并不在以上的诸多问题之中。

“如果说我不恨你,那是不可能的。我就将这一点说明白吧。”

气息稍显虚弱地,她这样宣言道。但是她并没有看到对方如同自己预料地那样认输,对方只是耸了耸肩。

“我知道,而且认可你的憎恨。你的悲剧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一点我也必须承认。所以我才会做最近所发生的这所有事情。”

“包括扮成一个小男孩欺骗当地女性的感情吗?”

“呃……那时候……理论上来说……”

“——你失忆了,而且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像一张白纸一样。”

“啊对对。”

“……你知道这很无耻,对吧。”

“我也知道这是我的真实情况,是我的真情实感。”

他突然抓住了茂的手。

“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欺骗你的意思,我们度过的那些日子都是……真的。我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就算是找回了无数记忆之后,我也知道那一段记忆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一段。”

迟疑

茂并没有抵抗,她似乎因为那些话想起了那段两人共同的回忆——是啊,她也打心底里觉得那段记忆无疑是美好的。

倒不是多么热烈或者黏腻的回忆,只是一起读读书,做做家务,每天晚上去海边散步,上课的时候就提问和回答。和身为小孩的直也待在一起,茂似乎也会变得更孩子气,他们会抢着吃小甜品,也会比赛打水漂,有的时候还会一起去町里赶集看会。

在老爹出海的时候,茂总是一个人。捡到直也之后就变成两个人。

也许他们那时的感情更近于家人的陪伴、亲情吧,但在现在的尚看来,茂就不仅是能够成为家人的女性,而是先救了自己的命,接着又对无依无靠的自己倾注了无偿的关心和照顾,这样的感情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以至于到现在,找回自己身份的现在,这份感情就摇身一变,变成了迷恋和爱。

至于茂对自己是否同样抱有男女之间的好感,他并不打算处理。他知道作为传统意义的绅士,应该重视女性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那个“女性”是茂的话,他就没法说出同样的话。

“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给了我温柔的你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这并不是尚王子会说的话。

他是海族,在接受茂的教导之前,都一直是海族。他就算知道天狗之间存在种种的习俗,也不会就那样遵从。海族之中崇尚的可是胜者为王,海族本身就是一个带着蛮荒气息的种群,尽管他一向提倡寻求知识与智慧,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本质。

想得到茂,他成了城主之后当然有的是办法。哪怕用上卑劣的手段,他也想和茂在一起。

那么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对方可是和自己和村纱都抱有千年仇恨的梅山家最后一人,如果能够抛开从直也到尚的身份变化,再次认可自己的人格,能够产生新的感情,也不能说放下仇恨就立刻放下。

如果控制不好,很可能会引发茂的第三次刺杀。

第一次刺杀,他可以出面做主不让她受伤,第二次刺杀时没能控制住局面,让不明真相的人们误伤了她,那么之后又怎样?

只要没有绝对无法解开的仇恨,一切就还有余地,关住她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如果让偶然的因素介入局面、导致了更坏的结果,那么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如果她还放不下仇恨,就只能放弃强行手段……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这段感情。她可能会和真正的家人一起去往别的地方生活吧,而他也只能将自己再次封闭,把苦涩的情绪咽下。也许这反而对海族来说是好事,他可以放下情感,继续和掌权的天狗们打机锋,为海族谋取更多利益。

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尚看着眼前久久沉默的茂,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啊啊,像个天狗一样。

只要你说愿意试着忍耐我就够了,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激情的相拥,我会处理好我们的关系,会让一切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就算是阿瑟娑也好,我会随你的意愿去建设它,我会让你平静的生活继续下去。

说话啊……说话吧,说出来吧,茂。就算是拒绝也好,给我答案吧。

需知没有答案的谜题,最是让人心焦。

酸楚幸福

茂的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复杂,当然了。说不清的无数情绪都在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彼此激荡着……

她面对着过去的记忆,总觉得必须要否定掉,却又无法否定。在一起做的任何事情本来都没什么特别的,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又显得闪闪发光。

是同海族发生的最终一战从她身边夺走了母亲。如果不是因为海族,她的家庭会是完整的,她当然恨海族,但她也把村纱这个姓氏恨到了骨子里。不是村纱宗连强迫梅山家上前线,村纱青从中作梗,她的姐妹不会被掳走,作战的压力也本不应该全部担在遥奈肩头。大家族村纱因为家族间的小摩擦就失去了理性和道德,把其他人的人生碾在脚下,茂永远不会忘记。

而所谓欺骗感情在她心中反而是小问题。她一个人和整个家族死去的人们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她的私人感情一文不值。

所以在家族的仇恨和个人的感情之间,她本应该选择前者!——本来是这样的。

可是不知为何,心中的激荡就是停不下。这是什么情感?一种奇异力量就推动她去说别的一些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就算是我也觉得……很感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朵火焰突地闪现在尚的心头,他看见了那微不可及的一线希望:“你说什么……?”

“我,我是说我也很感谢你的陪伴!”

说出来之后,茂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忍耐着最后残留的一些情绪,继续说出心中郁结已久的话语。

“我在意的,不是你和我两个人的关系,而是你将来想要做的事,你要对这座城市做的事。倘若不能得到你确切的回答,我就不能安心。人可以有第二次机会,我也可以代表梅山给你这个机会,但你必须说明白情况,让我信服。如果你不能答出我先前的问题,那么我就无法认同你,让我继续待在这个伤心地还不如直接投入大海来的痛快。”

听了她发自肺腑的话,尚大喜过望,竟激动地抱住了她瘦弱的身体。茂苍白的脸上也泛起桃色,她没有推开他。

一种酸涩、仍然带着迟滞的感情一浪浪漫过心的沙滩,如同月亮再次盈满,潮水再次涨高。她眼中流出了释然的泪。

彼岸

而在她的耳边,王子对她许诺了。

“……海族将在近海合适的海底搭建一个聚落,如果一时半会没法接受陆上生活,我会允许它们居住在那里。我给那个即将开始建设的街道取了名字,就叫做‘西卡恩’(彼岸),我会命令它们尽量远离常用的航路,不要妨碍和人类们的交流。同时在阿瑟娑的港区,我将命令它们在废弃的各处仓库中建设居所,清理污秽、改造环境。让它们先从搬运的工作开始,渐渐融入港区的生活,再介绍部分长相不那么骇人的去乡里工作。时时体察民情的永德会帮助我。”

王子取下她腰间的绷带,擦去血污。

“接着,我们将把几种古可摩尔也在试种的水草、海菜的种子带来,找海底泥沼丰饶的地方种下,它们将在几个月内长大,并能提供大量可食用的嫩叶,我们每两周收割一次。等待它们成熟的时间要如何挨过呢……当然要优先消耗公库的存粮,也许再配合着从王国的库姆利进口粮食,如果还有缺口就让海族去深海自行采集食物。我们海族内部也并不是没有互相捕食的情况,这情况在一百八十年前因为同仇敌忾才得以缓解,为了防止内部问题,我也会尽力调解。我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智慧,他们应当服从我一段时间。至于之后……啊,这个待会再说。”

看着完全能够致命的恐怖贯穿伤,他庆幸自己事先命令部下做了妥善的处理。亲手触碰时心中更是隐隐作痛,恨不得这伤是伤在自己身上。

“村纱家?说实话,我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对抗我族的主力始终是梅山,他们总是指挥。”

你说得倒好听……茂在心中反驳。

“但我也没有忘记过他们的行径。也许在之前我对局势看得还不够清楚,不知道他们和你们之间发生的那些天狗摩擦。但我已经从永志那里听说了大概。我早知道天狗中有这样的事,却不知道自己竟然见证了一次。放心吧,我肯定会讨回这笔债。他们想把责任都推到我族头上,我肯定不答应。更何况现在还有了你的缘故,我得为你讨回公道才是。”

“肉麻……”

虽然她嘴上是这样说着,心中却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梦想。她也想过要重建神社,将梅山阴阳术传下去。说不定借此机会,曾经的梦想就能成为现实。

“别乱动,要上药了。”

从药罐中取出了帮助伤口愈合的粉末,尚极其小心地将它敷在茂的腹部。

“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海族与天狗的直接冲突,我早有想法了。在海族中,我是统领他们的大族长,地位崇高,在天狗中却不是这样,我还要仔细经营北乡这个身份。但这不代表着我会偏袒天狗。如果有天狗反抗我的命令,我当然会作出反应,但是我想这必须要做得够好,够隐蔽、不至于留下把柄。至于海族的反抗?海族中的规矩一向是我来定。这个不用担心,我会重新建设海人议会,培养亲信。”

“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好多事情要想。……你的神社怎么说?”

被戳破了想法的茂一时语塞。“怎么说……我当然希望能在原址复原它了!……但是……”

“肯定会有人来的。天狗的寿命不是很长吗?虽然在村纱的阴影下他们不提梅山的名号了,但他们肯定还没有忘记。梅山可是近海巫女啊,是离他们最近,又最勇敢、最能依赖的人。”

“我已经解答了所有问题,还有一道附加题了。现在你觉得怎样?‘小茂老师’?”

未来

“哼,八十分吧。”

换好了新的纱布,梅山茂穿回破了个洞的外套,便从袖中掏出钿珠放在额前祈祷。尚并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他知道这珠子是什么——这可是梅山巫女最高荣誉的象征、发动最强阴阳术的媒介,所以隐隐有些畏惧,但出于信任,他相信茂不会在这时突然发难。所以他只是像方才一样等待着她的回答。

“虽然已经回答得比我刚才问的还要多,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刚才的话,差不多都是你的妄想,是没有确定的,关于未来的事情。在现实中,每一环都会出现未知的转折,每一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的考虑,你作为一个刚刚理解情为何物的海族,要怎么把握这个呢?就算把体察人民心声的问题交给别人处理,你自己只管听汇报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你知道我们是会撒谎的生物。假如你被信任的下属背叛,那又要怎么办?”

出乎她的意料,尚并没有犹豫,完全没有,反之,他只是平和地看着她深紫色的眼瞳,就那样笑了。

“你怎能认定我们不会撒谎?”

“我从太古的海底一路走来,我见过弱肉强食的图景,也见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深海的古可摩尔有一种特殊的海族,他们是根本无法习惯陆上空气,一旦上浮就爆裂而死的家伙。以往因为无法割舍他们,不放心他们的安危,我数次推迟登陆的计划,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茂催促道:“别卖关子,想说就快快说下去。”

“是因为我想通了。他们作为海族并不是不能自理的生物,反之,他们其实相当聪明,这是一种原始的智慧。”

“在深海的黑暗中,光明是很少见、很不自然的。除去一些植物能够发光进而吸引生物为其传播种子,就只有那一族的海族能够发光。尽管他们的外观千姿百态,内部也有着不同的部落划分,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能够把光变成自己的武器。”

这话得到了茂的同意:“我也听过这样的童话……年轻的天狗不能潜入太深的深海,如果潜入也不要接近光亮,因为那就是吃人妖怪的钓饵。”

茂能成为一名国文教师,和她超过平民的知识水平当然脱不开关系,她说的的确是阿瑟娑地区的鲸天狗口口相传的故事。

尚继续道:“神话传说的来源往往是真实的故事,你故事中说的吃人妖怪正是这些深海海族。他们用光亮诱导猎物,使其自投罗网,接着自己再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拿下对手。我正是从这现象中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同人类用蚯蚓垂钓一样,他们也用难觅的光明钓着自己的猎物。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们的智慧从根本上而言并不弱于人类,只要生存的本能促使他们向前,他们也迟早会作出和人类一样的行为。”

“所以我不担心背叛。如果我被背叛的话,我甚至会相当同情对方呢——因为我能理解‘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这种超出人性、伦理的动机。但是又因为我不是人类,我并没有你们那样泛滥的同情心。我绝对能从同样的角度出发而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就这样痛快快地报复回去。”

茂并不完全同意这说法。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天狗的相貌、口中正在诉说的天狗的语言,还有充满情感的语调都和他话语的内容截然相反。但同时她又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海族的社会中没有伦理和道德,即使有自己的语言也并不能用它交流、和解。虽然听说有议会这样文明的机构存在,但那里与其说是议会,不如说是斗兽场。她依稀记得在母亲的口述中,议员们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进行血腥的搏斗,胜利的一方能赢得更多选票。假设尚刚才的说法没有问题吧,她谨慎地思考,接着继续发问。

“……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好了,我相信到时候你会无情地报复对你隐瞒情况的人。但是与其事后清算,不如事前预防,已经造成的损失没那么容易填补。假如你会因为背叛失去重要的东西,而且无法挽回呢?这样的风险你有考虑过吗?”

“当然了。就算是海族也会有自己珍视的事物,也会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我为此准备了一个‘保险’。”

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呢?好像是冷静的审视,又好像是殷切的期待。茂心里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肯定和自己有关,也隐隐感觉到他的意思,但那感觉并不成形——还需要一句话,一个词来将它固定。

“……都说不要卖关子了。快说。”茂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肩膀,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地盯住了尚。

尚只是笑着,在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笑容都不如此刻的这个微笑。这不是为了欺骗而露出的假笑,也不是为了模拟人类而戴上的面具,只是他发自内心,出于快乐而露出的自然的表情。

“因为我身边肯定会有你。而只要有你帮我分担,我就不害怕。”

“阿瑟娑的未来将是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会帮你实现你的理想,你也肯定会帮助我识破谎言、纠正错误。我就是这样相信你,而我希望今后你也同样地相信我……”

尚伸出手去,再次握住茂的手。这一次是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她的那一双,接着缓缓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就像一首曲子终于奏响最后的音符,一出戏终于告一段落,狂躁的海潮恢复平静,茂抽出自己的手,没有说不好,也没有说好,她看着因为自己的动作有些紧张的尚王子哑然失笑,最后用双手捂住他的双耳,用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

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祷文:

母亲啊,莫要责怪我。

我爱上了一个海族王子,我想和他一起亲手创造我们梅山氏新的未来。


“罗宾,他说的话是真的,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红发少年歪着头表示疑问:“那这个人是谁?”

尚和茂相视一笑,茂对困惑的少年这样回答道:“他是阿瑟娑新的城主,我的学生小直,我未来的丈夫。”


北乡府成立的半年后,一座小小的神社在梅山家旧址之上重新建起,又过了半年,正式对外开张。

招收社祝和巫女的告示早在北乡府成立时就一并贴出,对那时应募的人们而言,散华神社的开张只是将修行的道场从府内搬到了社内。茂将苗字“梅山”赠与她的几名新学生,她对她们的未来满怀希望。

近海巫女回来了。或者说她们始终保护着靠海而居的人们,只是有时在暗,有时在明,而跨过一百八十年的沉寂,她们现在终于又走到了舞台中央。

于是有上了年纪的天狗想起了许久之前曾见过的盛况,他们中有人这么说:

“正是因为海族的到来,御前们才为了天狗们的安危再次挺身而出。”

但人们并不知道新神社的大祝究竟姓甚名谁。这正是梅山茂的计谋。

在他们眼中,近海巫女仍然是与海族对立的存在。新任大名有控制海族的力量这事情极为蹊跷,毕竟有史以来没听过有谁有这样的能力。尽管尚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天狗,但人们表面遵从,心中并不信任他,多少有不安的情绪。而近海巫女在这个时候复出无疑给他们吃了一剂定心丸。

如果再突然告诉他们保护天狗的巫女之首和统领海族的新任大名成亲,这事情肯定会在城里掀起不小的风波。所以她和尚一起想了这个办法。

那则告示的落款上写着“钿珠”。这位神秘的幕后主事人宣布会以监督的身份介入北乡府的决策,和尚一同合作保证人们的安全。积极招揽新人、兴建神社,而且光明正大地在北乡府府内练兵(训练学徒),简直是强势二字的代名词。

而接受梅山茂训练的巫女学徒们见到她后,她则会告诉她们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学塾的国文教师梅山茂,并拜托她们保守这个秘密。

有时遇到不诚实的学生,她便会笑眯眯地说起梅山的诅咒术……

天历1年,北乡尚和一个平民女子相爱,在神社举行了婚礼。只有双方的亲友到场,没有其他人知道新娘的样貌。按照天狗的习俗,妻子要冠上丈夫的苗字,寻找蛛丝马迹的人们可以在官方的文书中知道她叫做“北乡 重见”。重见的母亲早早去世,父亲早年去了彼岸发展,留下她独自在阿瑟娑生活,他的名字已经没人记得。至于风老爹?那不是鲣鱼亭那个老主顾,走狗屎运当上北乡府护院的家伙吗?

尚会恭恭敬敬地称呼茂为“钿珠大人”,就是因为这个。只有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像一对新婚夫妇那样打情骂俏。

就这样,公众认知的是钿珠女命“钿珠”与大名之妻“重见”,最后还有平民教师“茂”三个身份。如果是能够调查得更仔细的则能发现“钿珠”和“茂”是同一人,姓氏都是梅山。同理,散华神社的巫女们也有同样的认知。如果有人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解开几个字谜,也许会发现最后的真相吧。但是到了那时,那人又会如何行动?对此城主夫妇可能还有后招吧,谁知道呢?真正的秘密其实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就好像真正完美的犯罪根本不会是犯罪。我们知道的只是:截止天历5年的现在还没有人公开宣布自己的发现,揭穿这个秘密。


罗宾在阿瑟娑住了一段时间后,说自己想去冒险,就拜托风老爹载他回到了人类王国。在那里他会遇到新的伙伴,成为一个有点吊儿郎当的小佣兵。

虽然游子不在家中,但他大概也会想起海的对面有一些如同家人一般的天狗,而且他们无论何时都为他寄来的信件感到高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有继续旅行的动力吧。


故事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

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京羽城发来的信件似乎正诉说着一个新故事的序章。

但是现在,尚和茂的故事就到这里。

感谢阅读。

2023.11.29 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