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镇故事·补
(1)真打登场!
拉格纳认为自己是个冷静的人。
他爱好广泛,多才多艺,喜欢舞文弄墨,因此也在家里人的推荐下加入国家地理所,算是混了个闲职,专职整理书笔文件,日子过得悠然自在。
如果不是有一天所长带着奇怪的笑意找上他,这日子本来能过得更好一点。
“拉格纳先生,您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我们非常欣赏您的文笔。以及您在业余时间写作的那些文学作品……我个人很喜欢。”
“您有没有参加一项重要任务的意愿?……当然,我保证这很适合您。”
这样一想,当时他确实不太冷静了。
听说任务关键重要,立刻满口答应——直接跳进陷阱正中间。
“当然!竭诚为您服务,所长先生!”
……然后他就来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其实他想说小村落,真的,至少他没见到开化的痕迹。
但为什么同队那些人都好像很懂的样子?那石头柱子上写了什么东西吗?鬼画符罢了!
拉格纳跟着点了点头,没多想。
关于为什么明明地理所在出发前一个月培训过所有东方探索分队队员东方知识,而他没收到通知这回事,应该没人会告诉他了。说实话,他确实不太好相与。再直白点,他有点讨人厌。
拉格纳是虔诚的天教信徒,但他的信仰和小队队长蜜波的信仰还不太一样。蜜波的虔诚很明显是针对某个天使,并极端个人化的;而拉格纳先生则是最推崇大众最喜欢的理论——救世主天使和他们神圣的庇佑能带来一切幸福和财富的理论。
既然有钱拿,那就好说。幸好拉格纳先生是在安兹立顿长大,又从小上教会学校,否则一旦有其他神明给他更多钱,他就一溜烟跑去别的教派了。
总之这位出了名的废物公子竟然跟一个老兵、一个学者和一个佣兵组成了蜜波小姐手下的小队,这是所有人都震惊的。除了什么都无所谓的久坂佐娜小姐,其他两人对他可谓是敬而远之,理所应当。
——哦,忘了说。自从他和佐娜小姐搭讪了两次之后,佐娜小姐也只会用枪口对着他了。
但拉格纳先生似乎并没有被讨厌的自觉,他还是会装腔作势地点头,尽管他根本不懂东方话。很快,从旅店老板到当铺老板乃至里正老头都开始蔑视他,而他仍然我行我素。
“拉格纳先生,也许是个很奇怪的人吧,但你们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便携式手风琴吗?”
蜜波这样对其他人说道。虽然其他人就算相信拉格纳真的多才多艺,也并不会对他有什么敬意,更何况他们已经和拉格纳同行了一路,已经根本不会相信那个满嘴跑火车吹嘘自己的公子哥了呢。
但有一件事,是各位队员一致同意的。
拉格纳·弗那,确实不太寻常。
除了性格有点怪,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爱逞强。
如果逞强到一半屈服,比如爬山路爬到一半说自己累了要歇息,耽误大家进程,那其实只有好笑,并不能说不寻常。拉格纳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他确实体格娇弱,又确实逞强说自己不需要帮助,但他绝不会屈服。
哪怕半夜在他的单人帐篷里偷偷揉腿肚子,也绝不低头。问起他的事情,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欠揍的话。
不得不说,他这人确实挺有贵族精神。
所以,拉格纳先生还能堂而皇之地在佘镇的大街小巷晃荡,而不是因为他轻佻和不负责任的话语被打断腿躺在客栈。
真正金子般的精神,或许是确实存在,并能透过一个人荒唐的外表、皮囊,被人发现的。
然而拉格纳先生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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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佘镇里大部分人都姓佘,但是为什么只有佘夫人被叫成佘夫人?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镇上一大半同样姓佘的人以及全部外姓的人,都是她养大的吧。
佘镇人口不多,一百户多一点。里面还有几户算一户,几户是一家的说法,乡里乡亲都认识。农忙牧忙时候,青壮的都走了,就是女人老人看孩子,要是再忙,壮年的女人也要去帮工,当然就只剩下老人操持村里。
老里正和佘夫人在这方面很有默契。一个做的一手好奶茶,一个烤一手好馕,有时候是只见饼子和长嘴巴茶壶在里正家的院子里飞来飞去,一顿两顿全镇子的饭就都做好了。这时候佘夫人就差院子里玩耍的各家孩子去把吃喝送到父母叔嫂手里。老里正抽着旱烟坐上藤椅摇晃。
大人们问起饭哪儿来的,孩子们当然说,是夫人给的。时间长了,十几年几十年过去,孩子们长大了,就习惯叫她夫人。但是单说夫人容易说错,就加上姓氏,叫佘夫人。其他成婚的女子为了避开这个称呼,反而都以名字相称了,让懂东方文化的几人很是奇怪。
拉格纳先生这几天一直赖在夫人家里,蹭她们家的饼子和奶制品。这主要是因为他有张巧嘴。常常把老妇人逗得前仰后合——对,尽管他来的时候还根本不会东方话,更别说佘镇方言。队员们也很惊奇:和老太太待了几天,顺带着也和来拜访夫人的镇民交流,他竟然已经会了一大半东方话,还能讲谐音笑话,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才。
但是其他人忙里忙外找地图找路都快有结果了,拉格纳这个废物才刚学了东方话,这还是不太说得过去的。所以这天晚上奇彭打了两条雪豹,从夜雾里走回来的时候,看见几个队友正围着拉格纳逼问情报。
“跟老太太聊天聊出什么来了?”
“可不少呢。你们不会知道佘夫人有多少秘制酱料菜谱的——啊,我是说,你们不会知道佘夫人的过去有多曲折的,我跟你们说,那可是相当有意思……”拉格纳往椅背上一靠,满脸堆笑。
“那你最好快点说。”
但是那鸦天狗一点也不领情。
拉格纳蛮沉着地喝了口热茶,接着开始讲他听说的事情。
(2)庆元道人
佘镇曾经来过不少道士。
镇民并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只有仙子泉的仙子是个特例。他们并不是特别信道士,但是也并不排斥他们。而道士之间则觉得高山上的小村落能够成为这样的一个桃源乡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常来看顾。
在几十年前,佘夫人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是道士们倒数第二次来到佘镇。他们那次来临的意图并不像以往,只是巡视或是探访,而是为收徒而来。
只见那天上彩云飘过,道士御空而来,皆穿青色道袍,正是仙风道骨,衣袂飘飘。一位中年面相的道士执拂尘站在前,其他几个青春年少的,则梳着双髻,似是他的童子。口中低念经文,抬起那炯炯发亮的眼眸。
“小蝶,同我去看看那道士吧!”
“平时怎么没见你这样?是看上那俊俏的童子了吧。嘻嘻,羞不羞啊,小草。”
佘夫人的闺名是兰草,而她身边的好友便是被叫做小蝶的邻家女。两人一起长大,生日也仅差了三日,关系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对小姐妹对道士传说的向往看来也是不相上下。小草蹦蹦跳跳,小蝶那标志性的垂眼角的眼睛里也很少见地有期待的光芒。
“走!可不就是要看看这道士到底长什么样嘛!”
两人慢慢走着,走到了村中的广场。果然,道士正在那里,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身后打着一面幡,写着“收徒”二字。兰草不认得这字,她还没到进学堂的年纪。而小蝶的娘是学堂的女先生,言传身教着长大,自然是认得,小蝶便生出一种骄傲的情绪来。
“小草,你猜猜,这旗子上说的什么?”
兰草心想这家伙又要卖弄,自然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还能是……什么!我猜啊,我猜是‘算命’,对不对?说到道士,戏里可不就是这么演的嘛。‘铁口直断!消灾解难!’”
小蝶哑然失笑,悄悄地看着道士,想着会不会有些冒犯了,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角落里走来的两个小丫头,才放下心来。
“我们凑上去看看吧。”她没有回答,牵起兰草的手,径直走向人群。“哎呀,急什么!”兰草一边说着,一边在人群中看来看去。
那边是佘三四和他爹娘,这小子平时便喜欢乱跑和捣乱,总喜欢丢石头砸人家的窗户纸,但人倒不坏;这边看到佘马自己一个人站着,作为镇里最大的孩子,他在学堂里也常被先生表扬,是佘镇孩子心目中榜样和兄长一般的存在;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家伙,佘密阳,她是兰草和小蝶的好姐妹,好玩伴,虽然兰草对此觉得不甘心,但她也同意:密阳是三个伙伴里最漂亮的一个。
密阳一眼看到了朋友们,举起没被娘亲牵着的手向她们俩挥手。她的发辫上扎着小朵的黄色绒花,正随着她的动作跳动,明明是绒花,看上去却像小小的蝴蝶在飞。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酒窝,一笑起来像花开。
但是密阳的娘似乎有些紧张,抓着她的手不放,密阳想过来和她们会合,拽了两下都没松脱,只能放弃,在背后指着她娘扮鬼脸。
兰草和小蝶对她嬉笑着走开了,她们走过偷懒没去农田的庄稼汉,走过看热闹的少妇,走过在爹娘身边特别老实的佘三四,指着他大笑,然后终于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走到了道士和他摊子的侧边。
道士气定神闲地端着茶碟和茶杯,用杯盖轻点茶水,其中两个童子在人群前方对几个大人说着什么,又有一个童子静立在道士身后,一言不发,双手背后。
虽说路上说着道士的诸多是非、说着要看道士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可是真的到了道士的面前,见到那小胡子的中年道士之后,又觉得……莫名的害怕。
青色道袍上绘制着八卦,但并没有按照顺序排列,给人一种很随意的感觉,头上插着木簪子,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装饰,脚下的布鞋沾满尘土,道袍下摆其实也一样。这时候,道士轻啜茶水,终于将茶杯放下了,他抬眸扫视了周围的人群,大人和小孩,他的目光没有在大人身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认真地检阅着他们牵着的小孩。
足以让人确信,这位厉害的道士真的是在认真地寻找可教之才。而且是在寻找重要的徒弟,后继者。
因为他的眼神和神情,以及在木桌上轻点的手指,都说明着这一点。
所以认真看着他一举一动的,父母以及亲人们,全部都获得了新的希望。——只要他看中自家的孩子,说不定来日回到镇上收徒的道人就是自家的孩子了。
他们想象着自己的孩子穿上道袍的样子,腾云驾雾的样子,以及斩妖除魔的样子。
以及微小的,“如果能够离开这个小镇,更有出息点的话——”的想法……
道士站起身,拿着借来的响木轻轻拍桌子。只是一下,却发出惊雷一般的声响。
“鄙人,庆元道人,在此向诸位有礼了。”他拘谨地稽首,向身周转了半圈,“今次叨扰,为收徒而来——有愿随我去仙山者,在此处登记——报名不限——只收一人——”
一时间,兰草和小蝶被身后刚来的人们挤散了。有急切向前的家长,二婶子三姨妈,都来了。也有半大的孩子,如佘马哥那样的,独自向里走着。兰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开了小蝶的手,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眼看着小蝶已经被挤到了两丈之外,急得她大声喊小蝶的名字。可是周围也一片混乱,有小孩被挤丢的家长也在大喊,小蝶似乎是没听见,东张西望的,也在找兰草。
终于,她看见了兰草的影子,也大声喊:“小草!”这叫喊虽然没有声音,却让兰草看见了她的口型。
“小蝶!别摔倒了!先别过来!我去找你!”
兰草一矮身子,从人们的腿间钻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到了小蝶那边。她虽然不识字,却和父亲学到了打猎时在树丛中穿行的技巧,加上长得小,身手敏捷。向四周一看,兰草看见一双小女孩的花鞋,心想这肯定是小蝶了,抓住那人的腿就站起身。
“小草?”
然而随着一声惊呼,兰草看见的却是密阳惊慌失措的脸,原来她也和娘亲走散了。可是小蝶又去哪儿了?兰草满头大汗。应当是站在原地的人,怎么会突然不见呢?难道是被人群又挤走了?可是身边的几个大人她也都认识,没有变啊!方才小蝶确实是站在这几个人中间的啊!
“小蝶!小蝶!”
兰草继续高声叫着小蝶的名字,即使小蝶可能已经被推远了,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还是继续叫着。密阳见到她这样焦急,也明白什么意思,跟着她叫起来。可是却不见任何人回应。
人潮汹涌,被埋在人堆里的两个小女孩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们紧紧拉着对方的手腕,只能勉强保持不被推倒在地。兰草想,干脆故技重施,钻出人群去算了!但是她自己一个人出去了,小蝶和密阳怎么办?所以尽管难受,也只能和密阳两个人苦苦地支持着。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又为什么要向前推去?难道做道士就那么好,能让人前赴后继,甚至连家都不要了去仙山修道,这是为什么?兰草越发觉得烦躁,方才看到的道士和道童且不说,身边熟悉的镇民们也要被她连带着一起厌恶。
终于,身周的人稍微散去了,能够喘口气。可是密阳的娘亲还没有来,小蝶的影子也看不见。密阳这样柔弱的姑娘已经没了力气,加上害怕,没有兰草支撑着只怕要一屁股坐倒在地。
然后,一瞬间,佘夫人还记得那时的光景。
万籁俱寂,所有人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以及通过双手传来的,密阳同样颤抖的脉搏。
密阳的小脸吓得煞白,她头上的发辫乱了,绢花也丢了一只。她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发生,而另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似的,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着另一边,兰草也一样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那里,拥挤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路,他们完全出自下意识地为前方的谁让出道路,而不是被某种力量控制。只是,那是谁?
一声惊雷似的响木。
“鄙人,庆元道人——兹自此时——收徒一名——”
远处走来的道人将手放在身前一个孩童的肩上。
“其名——佘小蝶——尔后将告其父母——”
兰草看着远处的小蝶,在那熟悉的脸上看到了并不熟悉的神情。她已变得遥远、高大了似的,紧闭着嘴和眼,双手背在身后。
紧接着,道士便如同他来时那样,脚下升腾云雾,飞上了天空。只是这一次,兰草最好的朋友小蝶也在云上。
好像做梦一样。是啊,好像做梦一样。小蝶就这样走了?她的娘亲会想她的罢。只是既然道士都说了会告知家长,那么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啊……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小蝶如何跑到那正前方去的呢。
兰草并不知晓。她只是在那之后的数年中反复思索着,而后突然发觉,自己已嫁为人妇,脸上添了皱纹,被人叫做佘夫人了。连密阳也一样,她俩常常指着彼此的脸,笑话对方老得不像样。两家人都有了儿女之后,她甚至和密阳谈着结亲的事情。在这小镇子里,感情总是特别容易生发,也特别容易亲上加亲。
直到五年前,小蝶为了她爹娘的葬礼,回到了家。那是近年来,道士们最后一次到访佘镇。
(3)尘缘
“所以道士后来回来了?”
天狗翘着二郎腿,撑着下巴。拉格纳这厮讲故事虽说是生动形象,模仿老人的口气也相当像,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地听下去,可惜就是太啰嗦了。奇彭厨师端上的晚饭在锅里沸着,他本人则是正拿了一张馕向锅里掰下去。
“嗯,回来了。他们这个流派的道士崇尚修仙、得长生——就是希望寿命无限延长的意思。就我所知,魔法学院对这种行为的定性可是‘亡灵法术’,呵。……总之他们讲究养生和长生,独善其身。上山之人要了断尘缘……这怎么解释好呢……”
“我知道,就像长生种跟短生种的关系对吧?”嘉班先生抢着开口。他平时没这么活跃,或许是这充满东方韵味的故事让他也兴奋起来了吧。
大家左右对视起来了。这样兀地一看,不正有两个长生种坐在这吗?佐娜看见蜜波稍微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蜜波接过一碗汤托在手上,先轻声向奇彭道了谢,接着低声说道:“我的家族,曾有着这样的习惯——交了人类的朋友,就无论如何都得记得去替他扫墓。我想这就是东方所说的‘了却缘分’吧,只有真正向曾经相伴的朋友正式地说一次再见,才能逐渐接受他的消失。”
她先是看了眼佐娜的表情,才继续说下去:“天狗国内少有他族,我想这事大概不常见吧?”
佐娜换了个坐姿:“也不是。我小时候就养过金鱼……那时候我也难受了一阵子呢。”
“咳咳,大家明白就好。接着就试着把佘镇的人想成普通的人类,而把他们这些道士,想成是某种长生种吧。”
拉格纳也拿了一碗汤,端着暖手。
“这想法是不是相当的自大?大家都是人类,凭什么你就把其他人看成蝼蚁、金鱼一般的存在呢?”他特意向佐娜抬了抬下巴——这没能换来什么反应,“这当然是因为庆元道人一脉拥有超过平常人力量、超乎想象的传承。嘿,甚至于还要超过其他道门也说不定,因为其他道门可没自大到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可以长生不死。”
“庆元道人本人就曾人前显圣,说他自己活了几百岁。他的大弟子也被人说是活了一百来岁,也向人说着自己早年拜师的故事以作佐证。甚至后来还有考古的人发现几百年前的石碑上有庆元道人留下的诗句。这一下可不得了,庆元的名字一时间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们中或许有人不惜命,敢于献身。但是说到平民老百姓,谁不想多几年活头呢?在小蝶成为道人弟子的那个时代,几十年前,正是道人名声最盛的时候。所以兰草和密阳这两个小女孩才会对曾经的街坊邻居们感到害怕、在人群里发抖。为了孩子的长生,哪怕机会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那些家长还是会拼了命地挤上前去。”
“别着急,我的话并没有偏离话题。那时是那时,而现在是现在。时间是很残酷的东西啊。当佘夫人完全成了一个拥有满堂儿孙的乡里老妇时,她亲眼得见了奇迹。而那奇迹重新炒热了镇里对道术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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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小蝶戴着一张青烟似的面纱回来了,一开始没人能认出她。她看起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梳着道髻,一席青色道袍。两个水袖上画着几个灰色的蝴蝶,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让她更像个出尘的仙子。
可是佘夫人一眼看见了她。她欣喜地看着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心里想:她长大了原来是这般模样。还是垂眼角,五官却完全长开了,这是张漂亮的脸蛋,就算隔着一层面纱也还是非常动人。
但是她可不是以前的她了,她是个成年人,也经历了许多事情——所以她当然知道,这时候不是姐妹上演感人相会的时候。
“吾乃庆元道人门下弟子,蝶颖是也。此行只为了断尘缘,敢问佘磐、佘实二人,现葬何处?”
佘夫人总要站出来的,只不过比她先一步的是里正老头子,哎呀,其实应该说是‘小马哥’了。佘马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因为没有要和这个旧相识摆架子的必要,也并没对蝶颖那僵硬冰冷的口气有所介怀,他只是轻声细语地解释起详细。
她有个哥哥,成亲之后没生孩子,害了风病死了。她走之后爹娘生了个弟弟,弟弟倒是和佘密阳成了亲,有三个孩子,过得还不错。密阳在镇北的戏班子做了一辈子角儿,很受人喜欢,戏是叫好又叫座。两人有个独生子,现在在兰草家的儿子那儿帮工。老两口生前也是兰草和密阳这两家子人帮衬着,可惜今年终究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鸡毛蒜皮的小事断断续续送进蝶颖的耳朵。她在众人好奇兼着怀疑的眼神中,跟着老里正走向她五十七年前曾住过的祖宅。
祖宅……好像没什么变化似的。确实,要说这次回乡,变化更大的是人还是房子,那肯定还是人变化更大。虽然蝶颖在山上修行时跟随师父修心,已不会轻易动念,可是见到记忆中需要仰望的哥哥变成老头子,看到记忆中对自己最好的小草变成了面容慈祥的奶奶……她还是动了情。
此刻她终于明白师父那晦涩的提醒是何意味。“勿言勿叹”……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能抑制自己不去感叹,或许就能不去感伤。
抑制外在的表现还不够,还要继续抑制内在的心绪。
蝶颖稍稍呼气,对着爹娘的灵柩跪下,珍而重之地摘下面纱,摘下簪子,两颗泪珠“啪”地,就这样落在草编的蒲团上。
“女儿不孝。没能修成大道,荣归故里……”
这话让唯二在场的佘夫人和里正吓了一跳。还以为蝶颖真如同那日的道人一般,已没了什么七情六欲、烦恼忧愁呢。怎的突然掉下泪来。
蝶颖三叩六拜,将儿女应行的礼数做足方才起身。她照样装扮好,对两人也是行了个俗家礼。
“多谢二位,照顾我家里。”
“哪里。这都是我们应尽的情分。”看着蝶颖脸上未干的泪痕,佘夫人终于找到机会上前握起她的手来,“来我家多少吃点吧。”
没说什么道人辟谷不进凡粮的车轱辘话,蝶颖颇为激动地点了点头。
“就在隔壁,是吧?”
看着那哀而不伤的温和笑容,佘夫人总算是放心下来,也是带着笑意应道:“尝尝我的手艺!”
两人说着家常话,走出了灵堂。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和一双充满皱纹、长了老年斑的手握在一起,却仍然像是幼时那样亲近,互相摩挲着,极其温柔。
小蝶和小草一块迈出院门口那高高的门槛。
(4)仙子泉
茶饭都吃尽了,几人坐着发呆的时候,蝶颖率先挑起了话头。
她的话说得很快,滴水不漏,字字珠玑。就目前的形势看来,镇上自己足够熟悉,又能在村里说得上话的长者也就这两位了,所以她没犹豫太久,连珠炮似的说出了自己此次的目的。
其一,了却尘缘自不必说。
其二,师父要她多了解些山下现在的情况,包括现今的皇统如何、官吏如何。打听多了不嫌,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师父他老人家一向是不怎么在乎的。也许他早就知道一切,只是想让蝶颖在打听途中悟到些什么,他一向如此教导弟子们——与其宣之于口,不如感同身受。
其三,就是她正说着的这事了。
“……其实,师父是听说天下各处有些不太平,譬如死尸复活、蛇虫食人云云,许多常人不懂、不知缘由的事情最终要归于妖魔作祟,而妖魔正是我们修道之人应当替人们解决的。
“我们修道不光是为了自己长生,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现在世间妖魔横行,正是我们该出山的时候。此次师父是先派我们几个年轻的弟子下山探查一番,等听了回报再决定如何对症下药。请问佘镇内外,有没有奇怪的传闻?”
佘夫人对道人如何修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只是看着小蝶的面容身段,怔怔的出神。其实时光荏苒,童年玩伴早就成了记忆中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段落。虽然她能接受蝶颖就是自己童年玩伴的事实,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蝶颖没有好奇。比如——为何她能保持着二十余岁的容貌?
她偷眼看着蝶颖,心想,现在可不适合问这些。
另一边,里正没急着回答蝶颖的话,而是指出了另一个问题:“几个年轻弟子?除了仙子,还有其他仙家道长光临么?”
蝶颖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只是为了不惊扰乡亲们,他们并没直接露面,此时正在镇外一处地方歇脚。”
她没说出口的实情则是:那一男一女的两位前辈在山中修行多年,其实早已不愿和山下人打交道,只是打发她这个小辈过来。
至于佘镇是否真有妖魔盘踞呢,哎呀,那一对仙侣好像不怎么在意。就算是有妖魔又怎样呢?三个修道有成的道门弟子还解决不了它么!
蝶颖不那么想。她生在佘镇,就算远离家乡几十年这份乡愁也没有消散。如果说这个地方真的有妖魔,她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事到如今,了却尘缘是什么,她已经说不清了。
说到底,尘缘真是能了却的东西吗?向过去道别之后,就真能隔绝一切影响,盲目自在地在山中活着吗?
更不要说自己现在已经得到长生道之一,接下来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师父庆元道人口中只是积累时间便能得到的东西。
只用五十余年便能施驻颜术,这在山中也少见。大多人仍然是依靠道术得到了长命,却得不到常青,仿佛早该驾鹤西去,空有鹤发童颜,却仍然苟延残喘在世,不能如她这样轻松。也许蝶颖当真是个天才吧,可惜她的确还不明白这天才是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悠长岁月要如何度过?现在忘不了的乡愁,就算是在父母灵前拜过也并没散去啊。以后又想起家乡的时候该怎么办?
枯燥的修道生活,那一幕幕在她心中掠过。
而在这时,暗自交谈完的两位镇中元老终于接上了她的话头。
“仙子说的是,近来镇子上的确……出了件怪事。但是否跟妖魔有关,这可说不准。”
蝶颖状若无事地轻轻颔首,她并没有催促,但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确。
老里正捏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将那则一月前发生的逸闻娓娓道来。
镇子东南自古以来就有口不大的自然泉眼,而且那里面涌出来的不是一般的泉水,还是热泉。常年被水雾缭绕,一进水池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泉水颜色泛黄,这泉水一直被叫做“野菊泉”。
但是近来,这泉水却被赋予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先是在年轻女人之间被叫做仙子泉,后来传开来,现在全镇都叫仙子泉了。
至于为何叫这个名字,最先传出这名字的那批年轻妇人就有话说了。借着她们的口,我们也能一探“仙子泉”这名字的来由。
那天广场上被围在她们正中间的,便是佘马的孙媳妇,青青。她是个安静软弱的俏人儿,包着苍色头巾,间或羞怯似地笑一笑。
青青的儿子,也就是老里正的曾孙子,前几天刚满一岁。这孩子从小就多病多灾,喂奶跟喂饭都很难办,青青又是头胎生的他,说到怎么把这孩子拉扯大,她是一筹莫展。
幸好她有婆婆,也有几个生了孩子的小姐妹,各家都照顾着这孩子,总算是把他养到现在。
但是这年刚入冬的时候,这孩子还是生了场大病。病到什么程度呢?那自然是整日昏昏欲睡,没几个时辰是醒着的,兼着咳嗽、痢疾……孩子一时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青青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那小小的身子一天天瘦下去,心都要碎了,她自己也是一夜夜熬着,只盼着儿子的病情能有好转。
俗话说得好,小孩儿生病,大人遭罪,就是这个道理。
青青夜不能寐,已经几天没睡过一场囫囵觉。但是这天晚上,她怀里圈着孩子,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头有个人……有个女子。背着身,跟我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野菊泉的水能救我孩子的命。”
青青记得很清楚,梦里的女人穿着一身绿裙,头发像漂泊的轻云一样向天空飘去,双手交叠在身后,戴着一对碧玉的手镯。女人的语气冰凉,声音却很温润,像潺潺从山巅流下的雪水,沉静、甘甜。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是青青认定:那女人一定就是传说里住在山那边的仙人之一,见她一心为孩子着想,大发慈悲给她指出一条生路。
青青突地醒来了,看见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他那小嘴奋力地张合……好像正在苦苦挣扎着,对这世界诉说着无尽不舍。
她决定连夜背着孩子去取泉水。
取回了水又如何呢?不知道。孩子真能喝那泛黄的热水吗?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要是再不去泉边,自己就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作为孩子的母亲,却对孩子的痛苦无能为力,这无疑是更大的痛苦。而她的心,已被这绝大的痛苦坠得快要裂开。
所以赶快,赶快套上棉袍,赶快抓起棉被,赶快把孩子抱起来。孩子还是闭着眼,轻轻地喘着,他不动,也不哭。青青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把绑着他襁褓的布条又紧了紧。
她迈着步子往镇子东南方走,她曾到泉边采过药,因此多少识得路。青青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仙子啊仙子,保佑我别碰到什么野兽啊。
她越是走,越是觉得步子轻快,因为每走一步,就离治好孩子又近一点。很快,那不论白天夜晚随时冒着热气,被白雾笼罩的泉水便近在眼前。
话又说回现在了。几个地理所东方探险队的汤已喝尽,可拉格纳这厮,竟絮絮叨叨,还没说到正题。
奇彭是个少言寡语的,此刻他收拾了汤锅碗盘,准备去井边打一桶水洗刷干净,谁知身后却不平静。回头一看,只见久坂佐娜共嘉班两个,正催着拉格纳无论如何继续讲,而且讲快些。奇彭嘴角略弯了弯,正要快步走去广场的井边,身后却不放他走了。
“哎,我说厨师啊,你是要去打水吧!”
佐娜是个大老远从天狗国来的外国人,平日里也大大咧咧,此时吃饱喝足,不知道是喝了她那一小壶珍藏的天狗酒,还是吃豹子肉汤吃得体热,此刻双颊泛红,叫住了奇彭。
奇彭似是不生气,却也不做声,只是回身过来,把锅子放在地上放稳,静静等着佐娜回话。佐娜一向有话直说,笑容更是大:“奇彭先生,方才拉格纳正说到仙女泉打水一事呢!”说着,竟跳起来,几步蹿到奇彭身边了。
到了身边,佐娜才想起男女有别一事,悻悻把要挽住奇彭的手收回,只是还满面笑容:“嗳,我说咱们几个要不也学故事里的女子,去打一趟水看看。这仙子泉到底灵不灵,还得去看看才知道啊!”
蜜波面带微笑:“佐娜小姐,这民间习俗在东方可不是说去就去的事情,我前些天路上不是讲了,妖魔之类,在西方已被教众压制,在这东方还嚣张得很啊。万一扰了妖魔,指不定什么因果报应呢!”
这话听起来严重,实则不然。看蜜波一脸笑意和嘉班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心中也清楚:所谓邪魔,在一个修道院来的修女手底下还不一定能闹出什么名头来呢。
“你说呢,拉格纳先生?”
蜜波一向是个礼貌的人,就算她心中略有些不喜欢拉格纳的性格,却也一定会明明白白摆清楚自己的态度:她是队长,得顾及每个人的意见。
一观拉格纳的面色,却见他紧锁眉头——这一下大伙都认真起来了。这样一个说话办事都轻飘飘的人,为何为一个大家都不如何在乎、虚无缥缈的传闻认真起来?
他面色沉凝道:“鬼神之说,在东方不能轻拿轻放。我听说东方的传说最讲究一饮一啜,报应不爽,我等为了碗碟就去舀了仙女的灵泉,恐怕不妥。”
奇彭倒无所谓。不管取水还是不取,他都觉得是理所应当。身在他乡,自当守着他乡的规矩;而同时,天使也曾教导过他们教众:遇事,理应先查探一番,再定结论。
此事做了,万一有因果报应,他们探险队并非寻常百姓,奇彭对这几位的战斗力有信心。万一没有报应?那么了却一桩心事,多了一桩谈资,探险队重回登山任务,也是一则美谈。